第A02:海地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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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05日 星期六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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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门头:记忆的起点 邵天行

  我对洪魏的认识,对母亲的了解,都始于谢家门头那间租屋。

  谢家门头踞于洪魏村东北角,甘溪与东直河交汇夹角南端,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清代木楼。比起村中“白漆间”“大夫第”等显赫老宅,它名声不彰,亦未有红色印记,常被游人乃至研究者忽略。然而在洪魏,可冠以“门头”的,绝非柴扉小屋,如桂花门头、举人门头、尼姑门头、袁家门头、石鼓门头、厅门头等,当年皆气派非凡。谢家门头五开间二厢房,朝南正门与洪姓“下四份”大屋相通,因此,西厢房的边门反成了院落的主入口。外人即使由此进入,也不易发现穿过东厢房左转,竟藏着一个临河的后庭园——这里才是谢家门头的眉目之地,精华所在!百多年前这互通有无的建筑布局,足见洪魏的包容开放之风源远流长;而临河筑园、边门主入、舍正求趣布局,更彰显谢家先人务实灵活的睿智与独特审美,使其成为洪魏村最具江南风韵的民宅之一。

  江南水网密布,人稠地狭,故大宅迥异于北方的恢弘对称。北方民居受宫廷规制影响深远,讲究轴线威严;而江南大宅,大多沿街沿河,方便出入,虽也讲究进落有序,却更重因地就势,灵活务实。谢家门头正是典范。其主楼东端,竟非常规封闭山墙,而是开了双扇大门!俗话道 “山墙扒门必定伤人”,因传统硬山式房屋的主梁架于山墙之上,山墙是承重墙,在承重墙上开门极危。谢家先人深谙此道,巧妙将正屋东首设计为南北两间平屋厢房,围出一方小巧天井。出此门,下台阶,便是后庭园,迎面一座月洞门,门外便是村里颇有名气的谢家埠头。在舟楫为重的年代,这临河之处,才是婚丧嫁娶、通商迎宾的正经入口。谢家埠头濒临东直河(南端称上界河),北接快船江——这条慈北重要航道,通江达海,曾可通达甬城、苏杭。只是陆路兴起,埠头与月洞门的重要功能与喧嚣,终究湮没于时光的尘埃。

  我家租屋就在这“眉目”之地——天井北侧的一间厢房,印象中不足二十平方,双层门,外层矮门齐胸。母亲是教师,在近旁的“东安中心小学”(前身为“永存小学”)任教。我从未与她一起住过,不知道她在此已生活多久,但感觉那小屋已浸满她的气息。暑假将尽,她得几日空闲,便开始教我拼音。两三日过去,二十六个字母我仍认不全,尤其那个唇齿音的“F”字,屡屡出错。母亲失望地用食指推了推我的额头:“要记牢,阿‘福’儿子!”这一推,字倒是刻进了心里,却也更让我确信:她是个“老师”,纵然口中唤她“姆妈”,心底奶娘的位置,牢不可破。人生出场的顺序真的很重要,冥冥中竟牵动一生的情感流向!

  母亲说,我出生于掌起镇狮子桥小学。那夜她刚结束办公,就腹痛难忍,同事急寻“堕民嫂”接生,在二楼宿舍,我落进学生的洗手木盆里——盆小得头脚都悬在外。产后无奶,身边无亲,焦头烂额之际,幸闻附近一农妇产子,新生儿七日风,夭折了。她便成了我的奶娘。她的不幸,成了我的幸运。

  接生“堕民嫂”(方言里常被孩童误听为“大皮嫂”),是旧时的一个特殊阶层。儿时常闻顺口溜“堕民嫂,样样要”,满是轻蔑。年长者说堕民、堕民嫂都是失势的满人,其实不然。堕民起源众说纷纭,鲁迅先生亦未能厘清。不过,有两点是可以确定:其一,他们聚居于东南沿海诸省,尤以浙江绍兴为重镇;其二,他们是法定的贱民,不入士农工商之列,禁与平民通婚。唯一的“优待”是女性不必裹脚,得以一双天足走天下,这是她们的幸运!辛亥革命虽废其名,但实际情况并未得到改变,堕民仍从事贱业——抬轿、剃头、唱堂会,红白喜事庆吊祭祀,听差打杂,落一口吃喝与赏赐。“堕民嫂”操持接生,亦因世人皆以为这是“污秽不吉”为人不齿的贱业。接生的堕民嫂,虽年长,有生育经验,但遇难产,往往无策,一尸两命;即使顺产,也常因操作不当,让婴儿感染破伤风,七日而亡。故当时新生儿夭亡率极高,乡间多有“抛(死)婴岛”。这便是在“民国风”乘历史惯性吹拂下,乡土一隅的残酷图景!直到新中国建立,他们的地位才彻底改变。

  我无疑是个幸运者。奶娘忆我初到时,“像只可怜的小猫,全身蜡黄,眼白都泛黄,四五日才褪。”她视我为己出,上有哥姐,我成了她的“老幺”,备受宠爱,渐成家里“小霸王”。哥姐待我亲厚,唯有一次,奶娘偏袒太过,哥哥实在忍不住呛声:“你老了靠他吃吗?”那时我常被问:“你姆妈有来吗?”我觉得问的人真傻,姆妈不是天天在吗?直到五岁那年,奶娘对我:“你姆妈来看你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漂亮的姐姐,雪白的脸,两轮淡淡的红晕。奶娘年近五十,玄色斜襟衫,发髻低垂,在年轻白嫩的母亲面前局促不安,只连连催我:“叫姆妈叫姆妈。”这是我记忆里初见生母。母亲带来糖果,赠钢笔给姐姐。饭前我分筷,认真将筷头露出桌沿一寸。母亲问缘由,我答:“不触桌面,干净。”“真聪明!”她拉我欲抱,我却双手推开,躲到奶娘的身后。这一推,或许已伤透她的心。

  不久,家里来了一个黑脸大汉,说要带我走。奶娘默默地把我的衣物打成一个小包,塞进了他的行李担里,又反复叮咛:“要听大人的话。”大汉和颜悦色给我讲“道理”,但我死活不从。他渐失耐心,大声呵斥起来。奶娘躲进里屋落泪。大汉挑起担子,牵住我往外走,我大哭,却挣脱不了,便俯身狠狠咬他手!他猛一甩手,正中我脸,殷红的鼻血点点溅落在地。大汉慌了,扔下衣物包,挑担仓皇而逃——这是我与父亲初次接触。

  又过了些时日,奶娘说要带我出去玩。我雀跃,她却神色落寞。市集人喧铺杂,她给我买馄饨吃,还有厚厚一叠“红毛片”,我兴高采烈。行至一家医院门口,却见母亲等在那里。奶娘让我叫了姆妈,便与母亲低语,接着又来了个中年妇女一起说话。我独自趴在地上玩“红毛片”,浑然不觉。然而,再抬头时,奶娘已无踪影!哭闹无济,中年妇女领我进了一扇宅门。母亲拿来牙刷牙膏,嘱她让我每日刷牙,随即离去。这妇女成了我第二个“养娘”,至于称呼,已模糊。此地便是“慈城”。

  近一个月后的早晨,我晚起,面朝天井刷牙。忽闻大宅门外有熟悉的低语声,扔下杯刷飞奔出去,只见奶娘和阿英姐站在门外,阿英姐是奶娘的忘年交,似乎在为奶娘擦眼泪。我扑了上去,大叫一声:“姆妈!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骗我!”惊得她俩一颤抖。我把奶娘的衣襟绞成卷,双手紧箍,生怕一松手她又消失。原来她俩一早翻越长溪岭,在此歇脚,并不知我在此。“养娘”闻声,赶紧唤来母亲。母亲责怪奶娘不该来,然责怪并不能把我与奶娘分开,便僵在那里。一位与母亲穿同样衣服的男子路过,问:“小周,怎么了?”母亲道明原委,阿英姐忙解释:“她上次把孩子放这儿,不放心,来看看。”母亲说:“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欠的钱说好有了就给她!”奶娘急辩:“我没要钱!没要钱!”

  “欠什么钱?”男子问我母亲。

  “抚养费。”

  “多少?”

  “三十六元。”

  “小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看看是关心,即便要钱也是应当。怎好这样说话呢?她们既然来了,就让她们陪孩子一起走走玩玩嘛!”母亲依言。

  紧绷后的疲惫汹涌而至,刚过午,我便在奶娘的怀中沉沉睡去。醒来,她已再次消失。

  半月后,我被送到了上海外婆家。外婆家在金陵西路孝和里(烈士王孝和故居所在)。住处舒适,老洋房内有亭子间、前楼和灶披间各一,前楼宽敞,亭子间也明亮。灶披间在底楼,旁边五六平方的小天井,如烟囱般直刺天空。舅舅舅妈住前楼,小表弟跟外婆睡。于是外公、外婆、哥哥、小表弟和我挤在亭子间。一次哥哥悄对我语:“外公是野的。”我不解。白日里舅舅舅妈上班,哥哥上学,人影稀疏。哥哥大我八岁,不知何时来此。外婆终日为小孙子忙碌,煮牛奶时总念叨“你命不好,没个好爹”,我亦懵懂不明。

  年后,外婆家来了个矮小女人,外婆让我叫她“妈”,说“你给她当儿子了”。离了奶娘,我已觉无亲无故,去哪里都一样,便默默跟她去了。下了电车,走了一段路,只见一片低矮的木板房,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拐进用木板支撑起来的过道,才到“新家”。泥地小屋,十几平方,无窗,白天也需点灯,与外婆家的敞亮宽爽判若云泥。“上海妈”待我很好,也很严,要按她的意思行事。次日便带我做新衣、买帽子。每日清晨让我喝豆浆冲生鸡蛋,腥气令我作呕。我说“生的,不好吃”,她说“这样营养好,必须吃!”上海爸是个近六旬的老工人,据说八级技工。初见时,他将我夹于膝间,教我记地址:“外面迷路了,找警察叔叔说这个。”他教法很有创意,“泰安路”后的弄号门号,凡遇“百”和“8”,便用双唇紧闭猛张的“叭”声替代,节奏铿锵,易记不厌。

  十几日后,“上海妈”给我穿上新衣,带我去外婆家“回门”。哥哥一见她,脱口叫“小外婆”,我却称“妈”,顿时乱套。原来,她曾是外婆家女佣,两人姊妹相称。

  泰安路这一带,恍如电影里的棚户区,屋后面还有大片菜地,城乡混杂。我在那里生活了近两年。1959年深秋的一个雨天,我在巷中疯跑摔跤,扑了一身泥水,“上海妈”扒下我所有外衣浆洗,换上一身紧小的旧衣。几天后,上海妈将我送回到外婆家,扭身便走了。据说户口迁不出,我做不成上海人。于是,我被送返乡下。约两年后的春节,我去上海探望。她又领养了一个男孩,小我两三岁,穿着我的旧衣。他见他的妈我也叫妈,眼神有些戒备,玩不到一起。上海爸已退休,独居不远处新增的有窗小屋。上海妈也不复往日热络。此后,再无相见。

  回到乡下,我在山南山北几个姑姑家辗转一圈,又回奶娘家住了半年,重温旧梦。奶娘絮絮说过往,尤念慈城两次弃我而去的事。她说:“那个人,一定是个领导同志!是的,一定是的!”她猜对了。那人不仅是领导同志,且非等闲——他是解放慈溪的先头部队的领导、首任县长——刘春泉!他不仅借钱给母亲,付清拖欠的抚养费,更是母亲的救命恩人!我六十年后才知晓。

  兜兜转转,我终于落脚谢家门头,开始了与母亲一起的生活。新学期将至,教师需提前准备。母亲出门前给我一摞小人书,嘱我勿出。我乖巧待在屋里,似懂非懂地翻看小人书,揣摩其中故事。腻了,便踩上小凳,看矮门外小天井:条石、水缸、屋檐裁出的一方蓝天。然而,我只坚持了半日。下午母亲一走,我便推开矮门,溜出大门,下台阶,踏入庭园。从此,这里成了我的“百草园”。东墙边是一溜木槿,对面墙根一排夜娇娇。木槿花粉瓣黄蕊,朝开暮落;夜娇娇红白相间,如夜的精灵,暮放晨凋。如今想来,这乡间最寻常的花木组合,蕴含的文化情愫并不简单。但那时,我对“斜阳墙角疑铺锦”的景致兴趣寥寥,只热衷于采摘夜娇娇小地雷般的种子,装进盘尼西林小瓶,后来竟有不少人(包括老师)向我讨要。另一大乐事,是期待在木槿树上捉住一只翅足强劲、色泽炫目的“锦虫”!

  赤身穿过月洞门,到谢家埠头洗澡,也是惬意时光。隔河望去,绿油油水稻随风起伏似波;老牛戴着眼罩,拉着牛车盘吱嘎吱嘎打转;一群收工的农民在斜对面的汰浴埠头洗澡喧闹,据说那埠头也颇有来历……这就是我认识洪魏的最初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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