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溪海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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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沉寂的洪钟:九叶诗人袁可嘉》
~~~——《沉寂的洪钟》读后
2024年07月30日 星期二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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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真相
——《沉寂的洪钟》读后

  

  十四篇关于九叶诗人袁可嘉的回忆性散文,把一位逝去之人的生命坐标,慢慢标示出来。浮沉在历史长河中的碎片、光影与斑驳,也随着作者方向明那饱含深情的笔触,一点点给勾勒出来。这些文章,我早先在网络专栏上读到过,可以说很熟悉,但毕竟时间长了,又是散落在各处,不免有些淡忘。现在以书本的形式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结出版,像是给这些流离散布的文章选定了一所崭新的房子,房子装修好了,作者和主人公的形神都安顿下来,汇聚在此,心生美好。当我再一次细细翻看这些文章,似曾相识的阅读感受和往事细节,又会把自己的心拉回到某些原初的记忆节点。生命的丰富性总是奇妙地能将陌生的时空杂糅进你正在经历的当下,不论通过人生经历,还是经由文字:百年前沉寂的洪钟在胸口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我,巨大的宁静中,荡起致密且清晰的涟漪来。

  书写和被书写者都是同乡,同一个地理空间、乡土风俗、人文环境中出生长大,尽管时代相隔已差不多过去半个世纪,但性格禀赋的基础和土壤有着天然的同一性。这也使得作者方向明的记述,带有某种隐性的“自传式”的精神回望。袁可嘉作为九叶诗人中以理论见长的一员大将,倘若就这个角度去书写和剖析,我想这个文章读起来没有那么自由或者有趣了。好在作者史料拾掇的切入口,是以袁可嘉成长、就学、任教、访学、交友、师承、个性特点等大量非理论专业版块为主要内容,读起来,既信息量巨大、充满新鲜的样貌,又让人感到其中经络密布,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同样沐浴着杭州湾畔咸湿海风的作者,在写作时浸透着他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才能用心用情用另一种视角——“文学叙述”的口吻,写接近史料性的他人回忆录。对,就是这个味。

  让历史的暗角重新闪烁,表达自己。

  《沉寂的洪钟》中所有文章单独成篇,各有主题和侧重点,但你通读下来,总有内在的一条线隐隐串联着所有要素,或者以一种无形之手在调遣各种细节描述、现场还原、证人证词等。我想,这即是历史本身的生命质感,当这些浩繁的史料和素材,以鲜活的态度把沉寂在主人公生命轨迹中那些原本哑然昏睡的经历一下子激活时,那么这种历史性叙事,就会迸发出人物在借助文本复原后的可爱质感来,春风拂面,身临其境。

  写到袁可嘉的故乡情,作者把上世纪90年代诗人回慈溪时候的情形摘记出来,并由当时参与会见者童银舫、俞强、孙群豪等人的日记、照片、印章为证,历史还原了当时生动的场面。这些当年的亲历者,亦是我现在的诗友和师友。这似乎就间接地拉近了我和袁先生的某种距离,也有隐性的代际传递。袁可嘉先生对家乡文学青年悉心的指导帮助,尽管在他整段人生历程中算不得大事件,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但拿出来细究,作为单独一章来书写,并以此作为印证袁可嘉拥有一颗伟大心灵的标识,我觉得是独出机杼,读来,让人不觉莞尔一笑之外,生出感慨——如此德艺双馨的师长也真是可遇不可求。

  对于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历史碎片,不要说一个人,就连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不见得能够规整得清晰可辨。但在本书中,我就有这个明显的感受,有关个人档案的历史钩沉,逻辑通顺,细节丰富,真实可感。袁先生读小学时候的事,居然也能被写得生机勃勃,满目摇曳,一则有赖于旁征博引的恰到好处,二则有赖于作者对于历史的文学表现手法的拿捏。——“那时候最让袁可嘉感到稀奇的,则是火车和电话”,又写到“袁可嘉说,学校师生关系很好,但孩子们总有淘气的时候”云云,一会儿旁人视角,一会儿当事人视角,这种电影镜头语言的切换,给了文本叙述以跌宕与起伏。有时候在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会有种错觉,到底是袁可嘉的自述还是在静心听闻编者的旁白,娓娓道来,委婉也亲切。这种例子在书中俯拾皆是,每篇都融合了真实性和文学的感染力,触发读者深层的共鸣,作者在尊重实际素材的基础上,适度杂糅合理的想象和艺术加工手法,增加了文本的审美价值。从这个角度看,所有这些尝试与实践,都在建立一种崭新的历史档案还原人物面貌的新散文书写体例。

  在交错层叠的关系网中,拨开荆棘、荒草还有迷雾。

  袁可嘉是诗人翻译家兼文艺理论家,也是新诗九叶派的标示性人物,他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更是社会的,最后依旧归结到是人性的。如何从这么多重身份视角和交织的网里,找出那个真实可感又复杂多元的袁可嘉真身的面貌来,成为方向明下笔前的一种写作愿景。

  古巴大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这样描述对文学真实的看法:“真实并不是表现在事物的外观,而是表现在我们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中。”他的观点提醒我们,人物关系的真实性不只在于外在事件的描述,更重要的是展现人物之间情感的交流、误解、和解等深层次的互动。作者深谙这样一个人物写作的独门秘笈,写袁可嘉与众多人物之间或深或浅,或复杂或单纯的各种关系:与沈从文、冯至、卞之琳、杨天堂、马逢华、袁可尚、余光中、叶芝、穆旦、许芥昱、夏志清……家人朋友学生师长故交旧友各种身份、各种故事,带来各种视角,各种品咂的余韵,这些都因为关系的勾连而提供作者的观察可能性,再因为这种可能性给了书写的立场及切口。

  写他和许芥昱一篇的文字中,读者看到了四十多年前两位西南联大的校友,在大洋彼岸交往的往事:“在留美二年期间,我先后访问过七所大学,参加过多次国际文学会议,结识了一批中外专家、学者和诗人、批评家”,然而许芥昱突遭横祸过早辞世,给两个老友的关系画上悲伤的句号。时隔六年后,袁可嘉写下《茫茫》一诗,是否是对故友寄托的哀思,作者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和认定,其实也是从某种程度上非常恰如其分地还原了诗人当时的心境与情感寄托。写他与家人兄长之间的血肉之情,是对诗人袁可嘉另一个侧面的真实呈现,袁可嘉作为家中的老五,长兄如父,再加上又是学有所成,自然对青年袁可嘉有着很独特的标榜作用,作者的笔触是既带有全景式的俯察,又有局部微观的精扫,再从袁可嘉女儿的记述中呈现父辈之间的情感交叠,多方印证,全息扫描。甚至经过海乡诗人沈建基的牵线,作者还寻访了袁可尚堂侄,记述了一些当年同在生产队劳作时的情形,由此来勾勒出一些不太会关注到的人物个性面貌,所有这些努力都在最后指向袁可嘉这个人物图谱的完整性。不可谓不用功——这些看似细枝末节或者零打碎敲般的田野调查,帮助读者更加接近事件背后的真相,它们曾经被遮蔽或散逸,现在都以文学的方式集结规整。迷雾背后,必见生命的鲜活和感人的面貌。一章一节,抽丝剥茧,方向明以倒叙的方式把人的一辈子作了径流式的回望梳理,这是一条通往诗人精神原乡的荆棘之路,也是描摹历史和记录时代风貌的不二法门。

  我读罢,任凭这盛夏的热风一遍遍吹拂自己湿透的背心,掩卷沉思,袁可嘉在他的生命象限中,是那个找到了自己定位的人,焕发生命特质的人,更是一个懂得用热情与真情回报社会的人。那么这个现象的背后,再挖掘一层,我们能够嗅出什么规律或者更为本质的东西来呢?哲学的,心理的,社会意义的,乃至更为开阔的人归根结底的使命和归宿。这些海上波光,犹如鱼鳞跃动,且真且幻,都在引我思考,启我心智,发我慨叹。

  理性与感性熔铸,人性光芒带来充满呼吸的韵律。

  人物传记,主体绝对是人本身。脱离了这个主题,那么所有记述就会变得不知所云,最后成为不晓所终。《沉寂的洪钟》本着两者相映成辉的面貌示人,可读性和可思辨性兼具,广度与深度并举,这既是一种散文写作的高度,更是一个作者文学认识论、方法论和实践论统一后的美妙呈现。

  《手持法尺的九叶诗人袁可嘉》《袁可嘉与叶芝》《诗人翻译家袁可嘉》《袁可嘉与新时期中国文学》等篇目,其中有着大量的文学和文艺专业领域的比较、评价、分析与解构,既是散文化的时评与诗评,又可视之为作者智识的丰富体现。但与此同时,这些评论性文字,又不是干枯、生硬和硬邦邦的冷却物,却是充满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保持着细微敏锐触觉系统的文字“活物”。名闻遐迩的叶芝的诗作《当你老了》,最为经典的译本即出自袁可嘉,众人只知道诗歌的精彩,但美则美矣背后的“所以然”到底在哪里?作者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正是这种强调和适度的改写,使这两句诗成为名句;或者说,使一首译作获得了它痛苦的、燃烧的内核”。这种美学体悟兼及文艺理论的临床分析、解剖、品咂,让我们知道翻译家之所以拥有这个“金刚钻”的关键支撑点何来。同时,这种智识性、知识性的文本架构嵌入到大量生活场景和历史现场之中,让后人在看到那些叙述时“如临其景,如历其事”。可以说,借人之口、借人之手、借人之思,是方向明先生写作这本人物传记的主要路径,或者说关键工具,这虽然不一定有多么严谨缜密、严丝合缝,但这都无妨,这条路径通向的是人物精神真相的诚挚还原、灵魂赤裸的尽情舞蹈,以及智慧内核的热切对视。

  在文艺理论中,散文被视为一种能够直接触及人性深层的文体,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提到过,优秀的散文往往能够通过个人化的叙述,揭示普遍的人性真理,这种“个人即普遍”的特点,使得散文成为人性探索的重要文学形式。我想,散文的“真实感”,是在去除了虚构文学的遮掩后,而更能直接又真实地反映出作者对人性的观察和理解——这在《沉寂的洪钟》里,建立在这么多历史资料碎片中的写作,真实,或者直接说人性的真实毋庸置疑。你能够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触碰到历史带有年代感的肌理,如果说这个功劳是上天赋予的,那么至少也可看作是作者积了几十年写作的功底得来的。正是他的亲切笔法,贴近日常生活式的讲述与记录,以平易近人的口吻与腔调,给了读者更多思考和思维腾挪辗转的空间。“我总觉得这一对师生很像。究竟哪里像,一下也说不好。就举几个事例吧”“少年袁可嘉的形象:学霸,爱运动,很活跃的学生头头”……唠嗑式的文字语言,正应验了朱自清眼中散文的面目:“散文是说话,不是演说,更不是训话;散文是聊天,不是论文,更不是讲义。”说着,说着,我们就对一个人慢慢有了眉目,有了具象,有了心灵和个性,也就有了更多的触感和体悟。

  袁可嘉无疑是一座中国新诗发展历程中的富矿,尽管余光中先生对他有生不逢时般的叹惋,但这也就是真实不虚的人生。作者方向明近年来用功不辍、孜孜以求,通过这些篇目的持续挖掘和整理,已经在这个领域确立起自己特有的研究方向和写作风貌。我们读这个小开本的书,就是走近诗人,走近历史,走近慈溪,走近百年新诗时空里无法替代、再也回不去的那段岁月。

  合上书本,我又一次看到封底那首袁可嘉的诗作《沉钟》,熟悉也陌生,无数次读到,都有不同的触动和感染力,袁可嘉不就是那口古老且沉郁的座钟,在时间的荒崖里,不疾不徐,经风沐雨,既“收容八方的野风”,又在那厚厚眼镜片后面注视着我们。想起那年,七八位慈溪诗友兴起邀约同去袁可嘉纪念馆——到访了他在崇寿镇的那五间祖屋,抚触老物件,环视新时空,不觉心头怅然,肉体消散殆尽,而诗心幽微浮荡,大家诗以记之,仿佛是一次对袁先生的隔空唱酬和怀想。百年也不过瞬息,那些记得的惊心动魄也好,忘却的生命细节也罢,终将烟消云散,但好在有了这本方向明先生用情用心写下的集子替后人铭记一些曾经往事、纸上烟云,能让更多后来者细细品味,认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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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视阈中的袁可嘉
回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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