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投刺长安，名帖递了一份又一份，却没有一个达官贵人召见他。这一晚，与文朋诗友在曲江池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之后，东倒西歪舞了一会剑，抱着一棵古树，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人就软了下来，倒在树下。
长安三年，一事无成。
第二日，李生独自上路，打算回乡。身上盘缠已不多，一路之上，省吃俭用，野店荒庙，寄身墙下。
一日，到了江北地面。一轮夕照，红艳红艳，却无热力，只是沉沉地坠下去，坠下去，仿佛等人救它似的。李生走在荒山之中，时不时四处张望，看哪里可以落脚。晚风吹来，落叶簌簌，不由让人胆寒。终于，远远地看见树丛之中，一处檐角，探将出来。走近之后，抬头细看，似是一处古寺，山门倾斜，台阶湮没，荒草萋萋。一扇门朝里倒下，另一扇门已不能动。院中瓦砾满地，只剩一间老屋，顶上椽子已露出好几处。
李生粗粗安顿之后，这才发现，古寺之中，枯木森森，到处是古藤老蔓，缠绕如蛇。山门之下，有一梅树，虬枝屈曲，似在画中，只可惜也被藤蔓缠绕，不由一时性起，拔剑挑断藤蔓。李生把藤蔓扯了下来，又捡来古木枯枝，燃起篝火。收拾停当，斜身靠墙，火苗随风赋形，不由恍惚起来。只听得门开声响，李生好奇，山门早已卡住，这开门声从何而来。但见暗处走来一个人影，走近了，发觉是一女子，身条婀娜，衣着素洁，头上只一簪子，腰上系一飘带，欲语不语，欲前不前，眼含羞怯，却又时不时偷觑李生。
李生不由愕然，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女子？
这时，女子深深一躬，细声言道：“多谢君子，于奄奄一息之中，相救小女子。妾身寒微，寄身荒野，怎奈恶邻相欺，逼迫妾身，妾身宁死不从，恶邻日日纠缠，妾身只有一死明志了。”说罢，数行泪下。李生不由起身走近，施礼细看，女子掩脸低眉，一时局促。“请问小娘子，你是何方人士？”“君子不必多疑，小女子实言相告，妾身乃一山门前古梅也。”李生闻言，不由一惊：“照小娘子说来，你这是千年古梅，化为人形？”女子微微颔首，直待要去，却又回首，似有不胜之情，不知如何出口，而终于手揉飘带，腼腆羞语：“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君子可依从否？”李生拱手一揖，“你且说来——”“小女子沦落深山，佛寺倾颓，再无人来。今日得救，焉知明春如何？且请君子折枝随带，妾身愿跟随君子而去。只要君子把梅枝插于泥团之中，隔三五日，以水浇淋，妾身就能魂魄相依，直到江南……”说罢，似有万千情愫，再难启口，不由脸红耳赤，乃深施一礼，回至山门，遁形不见了。
“小娘子，小娘子……”李生追出去时，囫囵醒来，天已大亮，万道霞光，笼罩了整个山谷。他挽起包裹，走出山门，正要上道，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蓦地想起方才之梦，不由回首望去，只见一支老梅正依依山门前，似在向他招手。李生回至山门，果然见万千藤蔓，张牙舞爪，正向古梅袭来；而古梅半边早已枯死，树脚千疮百孔，只有一枝，花开数朵，尚有嫩苞。于是，李生折下花枝，把玩手上，以鼻闻之，再三再四；走至半路，忽忆女子所言，乃以叶包泥团，插梅枝于其上，然后，随包裹夹带，赶路而去。
过得大江，山水更加秀丽，春意扑眼而来。李生每当休息之时，总要查看梅枝，细嗅梅花。如此赶路七八天，路渐狭窄，两边山峰壁立，下临深谷，人须贴壁而过。李生耸了耸肩，紧了紧包裹，一个转身，发现梅枝竟倾斜而出，坠将下去。李生迅速用手抓之，却不料只抓得一朵梅花，枝条直坠而下。李生跌足长叹，几欲攀援而下，怎奈直壁千仞，无处落脚。他徘徊再三，只得依依惜别。当夜宿在一岩下半壁亭，李生手捧仅剩的一朵梅花，甚是哀伤，不由双眼朦胧，昏昏睡去。这时，一小女子悠悠来到亭前，轻唤君子：“妾身命薄，与君子半路相失，幸得流水有情，送我于一浅湾。妾身但等君子前来相救，若君子无意，妾身只能随流水葬身大江了！”李生一激灵，发现女子已不见，只头上一弯浅月，素白如云，夹在幽谷间……
李生一早即急急赶路，十里之后，渐渐开朗。于一溪水转弯处，果然发现一梅枝，正半搁于沙滩之上。失而复得，好不喜欢，一如小孩，破涕为笑。然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万一再次失落呢？于是，索性一路捧于手中，时时吻之。春光渐深，亲见花开花落，终于抽嫩叶，展笑颜。到得家中，竟已暗藏米粒般小梅子矣。
李生家孤悬于村外山间，乃种梅枝于后院。家徒四壁，父母双亡，只得白日下山坐馆，课徒授书，聊以糊口。深夜长叹，独对孤烛。不意栅门欸乃，竟有人推门而入，抬头一看，竟是那女子。李生不由失口轻唤：“梅姑——”梅姑身着村中女子之装束，盈盈移步至李生面前。李生一把抱住梅姑，半晌推颜细看，烛光忽忽，脸颊如红云初渡，娇喘微微，轻唤君子。李生言道：“莫非依然在梦中？”梅姑转身一指后窗：“非也，妾身时时在君子身边，闻君子长吁短叹，好不孤寂，如君子不弃，妾身愿侍奉左右……”当夜，李生携梅姑入内室，两人万千缱绻，终结秦晋之好。
梅姑亲奉箕帚，洒扫庭院。后院荒坡，梅花开遍，一年更比一年盛。
忽一日，有一缙绅来访，对后院梅花赞不绝口，欲以重金购之。李生一揖：“千年梅花，君子重之，岂可以买卖论？先生请便吧。”缙绅怏怏而去。李生与梅姑言及此事，仍愤愤不已。梅姑劝慰道：“以妾身看来，世人爱梅花，乃是一件好事。想当初，藤蔓横行，我孤梅独守，何其凄惶；若是像如今一般，满坡皆梅花，树树皆君子，又哪来的邪气生长？”李生听罢，若有所思。“他日，若有人移栽梅花，自当成全，君子成人之美，只要妾身在身边，何必计较？”李生手抚梅姑，点头道：“听君一番言，胜读十年书啊！”两人对着窗外的梅园，顿觉春意无限。梅姑依于李生胸口，忽而黯然饮泣。李生好不诧异：“莫不是身体有恙？小生鲁莽，下次当心。”梅姑轻抚李生胸口，摩挲久之，悠悠言道：“妾身不能为君子生一男半女，纵日日幽媾，又有何意！”李生不禁莞尔，抚其青丝，又摸其耳垂，忽笑道：“卿之耳垂，好像一朵梅花！”梅姑假嗔道：“妾身为君深忧之，君却玩笑！”李生坐起，扶起梅姑，指着窗外道：“以梅为妻，以梅子为子，以天地山川为归宿，又有何忧？”梅姑转头看李生，见李生不以为意，不觉笑意又起，粉目对视……
日月如梭，山川不老。此间梅花，开遍江南。世人名其地曰：梅川。
李生晚年，依然精神矍铄。世人以其为鳏夫，不知天地乃洞房也。梅姑如梅，老而弥香，世人皆不识也。
两人相守，已不知长安为何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