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59年,童年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的。然而,我又比同龄人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两个外婆家,一个在柘岙横漕头,另一个在浒山南门外的沈府巷。
柘岙外婆家虽然相距不远,但因没有舅舅和一起玩的伙伴,就不常去。浒山外婆家就不同了,有三个舅舅,大舅舅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二舅舅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舅舅在外地工作,但逢年过节时也会带着孩子回来,加上西门头姨妈家的六个表兄、两个表姐,上叶家姨妈家的三个表兄,共有二十多个表兄弟表姐妹,真是人丁兴旺。
因路远腿短,小时候很少去浒山,只能任由哥哥们在我面前炫耀外婆家的热闹和热情。
我最喜欢春节,因为每到正月初六七,浒山的表哥们会雷打不动地来我家做客,这是我家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舅舅家、上叶家、西门头姨妈家的表兄弟们会约在一起到我家做客,母亲便将家里的年货都拿出来招待他们。晚上几个老表挤在一张床上,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半夜,年迈的祖母则望着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欣慰和一丝淡淡的哀伤,这令我有些不解与困惑。
自我懂事起,每逢过年过节时,父母都会备好一式两份的礼物,先送浒山外婆家,再送柘岙外婆家,不管日子过得紧迫与否,年年如此,从不间断。年初,父亲会先到浒山看望外婆,一般住上两晚,回来后再到柘岙去,当晚就回来了。他去浒山的次数也远比去柘岙要多。我对此有过疑问,母亲则笑笑,避开话头。
过年后,母亲先去一趟柘岙外婆家,然后不管多忙也会到浒山外婆家小住,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来天。
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到浒山外婆家,是母亲带着去的。白天,老表们抽空带着我到浒山城里玩,看北城门、大塘河,爬教场山和虎屿山,还在屋后的护城河里钓过鱼;晚上,母亲和我与外婆同睡一张大眠床里,她与外婆睡一头,我睡在她们的脚后跟那头。母女俩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外婆会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有时我半夜醒来,听到她们还在说着话,也会纳闷她们为什么有说不完的话。过几天,母亲会带着我到上叶家和西门头的姨妈家去,姐妹们看起来也非常亲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好奇心就更多了,浒山外婆家姓沈,而我母亲则姓胡,母亲为什么会给沈家做女儿?是过继给沈家的么?似乎也不对,因为如果是过继的关系,柘岙外婆家与浒山外婆家理应走动频繁才是,而两家并没有亲友间的正常往来。再有一个,父亲常到我家西南角高地里的一座殡廓前久坐。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有个前妻,就是浒山沈家的女儿。
原来,早在1943年,父亲娶了浒山城南虞家笆沈福林家的大女儿沈晓春,婚后夫妻恩爱,不久就有了个大胖儿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年轻丧夫的祖母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想,祸从天降,1945年的春天,一场突至的瘟疫袭击了横河一带,不到三十户人家的先字地自然村两个月之内竟死了五个年轻媳妇,而沈晓春就是其中的一个!晓春的突然亡故,使两家人都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然而祸不单行,孩子也夭折了,两家唯一的纽带断裂。父亲只有与岳父家走动勤些来安慰他们。
父亲是独子,在母亲俞氏的强力施压和岳母的耐心开导下,四年之后娶了柘岙横漕头胡家之女胡珠凤——我的母亲。一般而言,此时的孙沈两家关系是很难维系下去的,然而,许是父亲对前妻的深情执念与全力坚持,许是我母亲的大度宽容与善解人意,更是外婆家的包容厚待与挚爱投入,竟把两个已经完全失去了亲缘联系的家庭重新融合在了一起。
母亲是维系两家亲情的基础,她把自己定位在沈家的女儿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垫囡”,在与浒山外婆家的所有交往中,一切以大妈的身份行事。外婆外公也对母亲视如己出,舅舅舅妈们也把我们当亲外甥看,从不外视。对于两家的关系,不知情的外人的确是看不出一丝破绽来的。在这个大家庭里,我们亦感受到了特殊的亲情。
这样的亲戚模式在小说、电视剧里常有,生活中却难见,当时的沈家也算不上富裕,因而母亲的行为也不存在特意示好以便“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嫌疑。在不富裕甚至是贫穷的年代,这不平凡的亲情靠的是两家的悉心维护、力所能及的相互帮助和换位思考的相互担待,这些是两家能维系久远的关键所在。
穷困时期的亲情更容易被人牢记。大表哥叶根潮回忆:1953年,我在孙家境的学堂里读书,孙家境姆妈把我当成了自己家孩子一样看待,时常让我来家吃饭。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在县文化馆工作,在横河大会堂里说书时,晚饭也常常在孙家吃。尽管是粗茶淡饭,但要知道,那个时候大家的日子都很苦啊,米是很金贵的,给我吃了,自家就少了。我在他们的照料下,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每每想到此,心绪难平,感慨不已。
小老表建乔、建达回忆: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孙家境,孙家境姆妈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吃,记得最牢的是过冬后的甘蔗,太甜太甜了!老表们带着我们到横河街里玩,去看孙家境祠堂、七星桥。现在回想起来,那么多的侄儿、外甥到家,该有多烦啊,可姆妈每次都要在春节里留我们住上好几天。
在几十年的交往中,浒山外婆家确实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是西门头表哥买来了当时相当紧缺的电线和灯头、灯泡等,使我家成为村子里第一户用上电灯的人家。
那一年我造房子,在国苗表哥的帮助下,买到了急需又紧缺的钢材;二哥是白铁匠,当年浒山好多企业的业务都是老表们牵线介绍的,他由此打开了局面;记得那年,我岳母生病,住院事宜也是表哥国范帮忙解决的。妻子感慨地说,亲表哥也未必能有这么好啊。
当然,舅舅家里需要帮忙,我们也都会第一时间到位。有一件事我记忆深刻,当时我才十六七岁,大舅舅家造房子,大哥摇船,我拉纤,把一河泥船的石头送到了他家,一来一回三十里路,等回到家已经是半夜里了,累得半死,但毫无怨言,觉得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当年孙家境族中续谱,我们把大妈的儿子、早夭长兄的名字也续上了,因为只知道其小名叫“阿焕”,经兄弟们商议后称为“岳焕”。如此,大妈身后就有了五个儿子。
两家之间的交往数十年从未断过,我们四兄弟结婚,舅舅舅妈和老表们都悉数赶到,老表们结婚,我们也同样不会缺席。表兄弟们结婚生子后,各自有了新一轮的亲戚,所以在此后的交往中,大事诸如结婚、起屋上梁、丧事等,表兄弟们都会走动,而小事就只有两家大人来去。故而,保持了平稳而良好的亲属关系,而一旦有事需要帮忙,大家都会全力以赴。
悠悠八十载,亲情永相随,我为祖母和父母亲、外婆和舅舅舅妈及姨妈们的努力而感动,也为我们表兄弟表姐妹的真情付出而自豪,毕竟,这是一段没有血缘而又远胜于血亲的亲情,而且历久弥新,实在是极为不易。
如今,微信群成了老表们联系的平台,一年一次的老表聚会是我们感情的纽带。这超越血缘的亲情,理应为我们所倍加珍惜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