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晨露还未散尽,几个略显稚嫩的少年穿着草鞋已经踏碎了田埂上的薄霜。腰间别着的柴刀,随着步伐轻轻走动,刀面上冻结的霜珠不时滑落,在初冬的晨光里划出细碎的银线。这是上世纪60年代初江南农村正经历着大食堂解散后的第一个寒冬。
生活的压力过早地落在了我们稚嫩少年的肩上,打小起,我们就要学会和做些挑水做饭、割猪草、割羊草、拾柴火、养猪喂鸭、拾粪捡稻穗、打稻种田等家务和生产劳动,这其中,上山砍柴无疑是最艰苦的一项劳动。
那个年代,没有煤气、天燃气、电器等,家家户户都靠柴火作燃料。生产队分配的一点柴草根本不够烧,靠自家想办法。砍柴一般在冬季或新年正月的上半月,上半年柴都要发出青苗,是生长的兴旺期,所以上半年一般不去山上砍柴的。
看看自家烧饭的柴火出现危机了,趁除夕这天有空,对生产队赚工分也没有影响,相邻几个人就会约着去山上砍柴。一担柴挑回家,吃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过年汤圆。由于上山砍柴的人很多,山坡上都是光秃秃的,连几根松毛丝、几个柴梓根都被捡走或掏光。
我隔壁村82岁的老农陈大爷,曾经为砍柴赚钱而有着“宿山”(即住宿在山里砍柴)的经历。
约在1964年的8月中旬,陈大爷时年20岁。早稻收割已经完成,紧张的“双夏”刚过,为了凑钱娶媳妇,约了另一位青年人带着铺盖行李,到彭东的里邵岙砍夏柴。在这个时段,邵岙水库还未形成,仍是荒山一片,而当时山岭还没有进入真正管理,处于无序状态。他们俩入住在里邵岙内的宗族祠堂里,这个祠堂地处溪水的最上游,并紧靠溪坑边上。他们俩每天吃过早饭,再步行6华里到皇姑庵山,开始了砍柴的历程。每天砍两担,上午下午各一担,四天下来共砍了八担夏柴,在这里住宿砍柴整整五天。虽然此事已过去了一个甲子多,但当时的艰辛场景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陈大爷说祠堂的梁上布满蜘蛛网,老鼠在身边钻来钻去,最要命的是毛辣虫,他们被辣得全身起泡,到处都是肿块,既痛又痒,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数屋顶上的砖瓦。
当时又没有止痛止痒的药物,第二天早上起来,腿肿得连长裤都不能穿。干着这样的苦活累活重活,每餐吃的却是腌白菜下饭,到了最后一天,连腌白菜也吃光了,只能以腌白菜的菜卤充当下饭菜。
回家过了一段时间,估计在山上放着的柴有点干燥了,准备装运回去变现钱。于是他们选择天气较为晴好的一天,并请了一帮手。为了不影响白天在生产队赚工分,就把装运山柴的时间定在生产队收工后。他们生产队的土地相当一部分在胜山拔船塘面前,已在白天干了一天的活,来回又至少走了30多里路。回家后马不停蹄地摇船10多里到东岙高岭头船埠头,花了整整一夜,饿着肚子,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把八担柴从山上挑到船上。第二天继续参加生产队劳动。后来把八担柴卖到白沙柴弄(柴弄当时是买卖柴的集散地),每斤柴价格不到1分,共获得8元钱。回忆这段艰辛的时日,陈大爷感慨地说,从那次砍柴卖柴后,他就发誓从此再也不上山砍柴了,这次“宿山”成了他一生的辛痛。以后干任何农活即使再苦,只要想想“宿山”的经历,那点苦根本不在话下了。
相对于其它劳动项目,上山砍柴是年轻时候感受和经历过最艰苦的劳动,主要体现以下几点:
一是累。累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路途远,家地处平原地带,附近无柴可砍,去砍柴的山林单程至少也有10多里路,有的甚至20几里。我们村可砍柴的山,在朝阳红、邵岙里面、游源乾炳南,走到山脚下还不行,因山脚下的柴早被山区附近的人砍光了。
即使摇船过去,也只能摇到乾炳船埠头(彭东庙山往南3里),离砍柴的目的地得再步行五六里,到了柴山下还得爬到半山腰或山顶,甚至翻山越岭寻找柴草茂盛的山林,陡峭的山坡累得人气喘吁吁,光走路和爬山就要两三个小时。砍柴时,手被荆棘、刺条、旱杆割伤出血是常事。有时砍夏柴(又称夏白柴),夏天骄阳当头,无论是爬山、砍柴还是下山,高温难耐,汗如雨下。我们这里砍柴一般在冬季,砍柴时穿着单衣,但在歇息时稍不注意就会受冻感冒。严格地说,砍柴不是少年能承受的劳动,那时我们少年上山砍柴,实在是生活所迫。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砍好一担柴,挑着柴担从山上下来,两条腿一直抖个不停,如遇陡坡,更要铆足脚力,一步一小心,走得十分谨慎,每一步都要付出大气力,稍有疏忽或失足就会酿成大祸。
二是饥。去砍柴,早上四五点钟出门,下午三四点回家,来回七八个小时,遇到的另一个困难就是饥饿。当时的年代,连正餐也吃不饱,不可能带饼干之类的零食,只能靠挨饿度时间,累的时候更容易饿,到了砍好柴回家的路上早已饥肠辘辘。实在扛不住饿,就在路边树上摘些野果,或在地里挖个红薯充充饥。
三是渴。砍柴中,苦、累、渴交织在一起。那时出门,根本没有带茶水这个概念和想法,也没有方便的带水装备,心中只有填饱肚子这一个目标。到了冬季,山上特别是半山腰和山顶上的山泉已干涸断流。砍柴时往往需要几个小时,没有水喝,口干口渴得喉咙冒烟,饿可以忍渴难忍,要喝水只有到山脚下的水坑或沿途村庄的水井处,经过长久的口渴忍耐,下山后到了水源处时,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人看见绿洲一样,放下肩上的柴担,头伸入水坑或水井,狂饮一通,直到喝得肚子膨胀才罢手。
那个年代为了解决烧饭的燃料,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对柴灶不断进行改革,从搁式灶到风箱灶,目的是使家里仅有的一点柴草充分燃烧,不浪费。
如今,社会高速发展,物质条件大大改善,上山砍柴渐行渐远,成为了一代人一段尘封的记忆。那些曾被视若珍宝的柴禾成了山中的废弃物。在部分山区,虽然还保留有烧柴火的习惯,但仍在砍柴打柴的,大多是些留守的老人。而当年那些依靠砍柴为生的农家少年,如今虽已鬓发斑白,却已迎来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些与荒山野岭较劲、与柴禾为伴的岁月,终是化为记忆深处的袅袅炊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