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遐
沈键栋是一位非常年轻的作家，笔名钟榆。在他最新出版的小说《守陵人》中，有这样一份简介：新锐作家，影视从业者。擅长幻想、悬疑类故事，小说融合电影叙事手法，节奏紧凑，画面感强，却总有着温柔的内核。
他确实非常年轻，1996年出生，获爱默生学院电影专业硕士学位。我认识沈键栋的父亲已有二十年，直到最近两年才知道他儿子键栋写小说，并且在《烧脑X》系列上发表了多个作品。几个月前我加了键栋的微信，请他发一些作品给我，我想看看这些小说是怎么烧脑的。他发了我一长溜的作品。读了之后，颇为惊艳，老早就想写一个读后感，却耽搁到如今。今天我想以《厄洛斯的祝福》为例，谈一点阅读感受。
这是我读的第一个作品，原文发表在2020年的《奇谈·病变》。为此我还专门搜了一下厄洛斯这个词条，才知道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在罗马神话中被称为丘比特。读完之后觉得这篇小说犹如一枚精巧的琥珀，将人类最炽烈的情感凝固成植物的姿态。在这个关于病毒变异与坚守的故事里，一场离奇的“枯树症”疫情，成了照见爱情本质的棱镜。作品以独特的科幻设定为外壳，内里却是对人性、爱情和生命的深刻思考。概括一下自己的阅读感受，我脑海里浮现的是“耐人寻味”这个词。“耐”就是经得起、受得住的意思，“寻味”是指仔细体会、琢磨。我认为这篇小说无论是所表达的主题、人物的情感，还是艺术手法，甚至细节，都经得起读者反复阅读、思考、体味。
在这个崇尚速度与效率的年代，身边的大龄青年越来越多，爱情似乎正在离我们远去。《厄洛斯的祝福》以一棵会说话的橡树老刘和他三百年前的情感故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种生命体验的窗口。小说表面上讲述了一场离奇的“枯树症”疫情，实则通过人与树的双重隐喻，探讨了爱的本质——当一切外在形式都被剥离，当行动与言语的能力都被剥夺，爱是否依然能够存在？
枯树症的设定堪称神来之笔。一般的患者从肢体末端即手指开始逐渐木质化，最终成为静止的树木，尽管依旧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却已经没有意识。但老刘是个异类，直到最后变成一棵橡树后仍然拥有脑部活动，保留着意识与感知，当然还有语言功能。这种介于动物性与植物性之间的模糊状态，构成了对爱情本质的绝妙隐喻。老刘的转变过程令人心碎——从抗拒到绝望，从自杀未遂到艰难“逃亡”，最终在逃离到医院大门口后彻底成为一棵橡树。这种不可逆的病变异化过程，恰如爱情在时间与磨难中的变形。当我们说“爱情枯萎”时，不正是用植物的意象来描述情感的僵化吗？小说将这一日常隐喻具象化为惊心动魄的病理过程。
老高与老刘的互动构成了小说最动人的部分。已经感染病毒的老刘希望妻子老高早日离开医院，而身为医生的老高明知风险却坚持留守，还每天牺牲睡眠时间陪伴逐渐木质化的丈夫散步，这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坚持恰恰揭示了爱的本质——它不在于解决问题，而在于面对问题时的共同在场。特别震撼的是，当老刘自杀未遂时，老高没有责备，只是默默地把那把剪刀包裹起来。当她自己也感染病毒之后，却选择隐瞒病情并编织善意的谎言。这些细节表明，爱到深处，便成了保护对方心灵不受真相伤害的温柔谎言。面对肆虐的病毒，老刘曾选择自杀，老高则选择隐瞒。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实则同源：都是试图在绝望中为对方保留最后一丝人性的尊严。尤其老高的谎言，堪称一把“温柔的利剑”——她宁愿让爱人以为自己被抛弃，也不愿让他目睹自己同样非人化的痛苦。
叙述者“我”的介入为故事带来了关键的转折。当“我”注意到那棵带有草莓形缺口的银杏树时，读者与老刘一同经历了认知上的顿悟——原来老高从未离开，她就在丈夫身后两三米处，以树的形态守望了老刘三百年。这一发现彻底改写了故事的走向，也将主题推向高潮：爱的最高形式或许就是这种不求回应的静默守望，是不离不弃的陪伴。银杏树无法移动、无法言语，却用三百年的时光证明，爱可以超越一切物理限制而存在。小说颠覆了传统爱情叙事中激烈、动态的表达方式，展现了爱的另一种可能——如植物般静默却持久的生命力。老高与老刘的爱在失去人类形体后，反而呈现出更纯粹的状态：无需言语和肢体接触，仅凭存在本身即构成陪伴。这种爱不依赖互动，而是像树木的年轮，在时间中默默积累。两棵无法相拥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那永远无法跨越的两三米距离，构成爱情最诗意的悲剧性象征。但正是这段无法跨越的距离，让这份情感超越了时空限制，成为一种永恒的精神守望。银杏树三百年的凝视，比任何誓言都更具震撼力。原来最长情的告白不是“我在这里”，而是“我始终站在你身后”。所以当读到老刘向“我”提出奇怪的要求“你能帮我抱抱她吗”时，作为读者的我喉头有点哽咽。老高三百年的等待突然有了回应，迟到三个世纪的拥抱依然那么温暖，他们的爱情在疫情的阴霾下，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我”答应老刘的要求张开双臂拥抱那棵银杏树时，传递的不仅是一个迟来的拥抱，更是一种理解：爱从未因形态的改变而消失，它只是转化为了另一种存在方式。
《厄洛斯的祝福》最终指向一个深刻的命题：爱的本质或许更接近植物而非动物，真爱或许更像树木的生长。它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表达，不需要时时刻刻的互动，它能够以最静默的方式生长，在最贫瘠的土壤中扎根。毕竟，有什么比用三百年等一次温柔的拥抱，更接近永恒呢？就像那些被迁移到保护区的枯树症患者，他们的爱情故事或许无人知晓，但这不妨碍这些故事如同年轮一般，在时光中静静积累，成为支撑彼此生命的隐性根系。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确实如标题所示，给予了爱情一种“厄洛斯的祝福”——即使被剥夺了一切外在形式，爱的能力本身，已然是对生命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