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父亲做个记,这个念头老早就有了,可就是迟迟不曾落笔。并非父亲没有值得写的东西,恰恰相反,回忆父亲,就仿若放老电影,各种画面各种生活碎片都会喷涌而出。但从哪里写起呢,又该如何写呢,常常萦绕脑际,也常常困扰着我,设计过多次,却总布不出一个像样的局、谋不出一个可行的篇来,于是一再搁浅。或许,越熟悉越亲近便越难写?
别人眼里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不喜结交,又略带清高的“文人”,为什么带引号给文人二字呢?说是文人,其实也就中技毕业,跟真正的高知及文人墨客是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的。但在那个大多数人都读不起书的年代,又是在那种鲜为人知的小地方,哪怕只是小学毕业,也会被人尊为读书人而高眼相看。像我父亲这种出过远门求过学的,更是寥若星辰。因此,父亲常为乡里乡亲称作文人,就不足为怪了。既然父亲是文人,我的母亲必也得有相当学历与之匹配,于是,中技毕业和中专毕业的两个人建立起来的家庭,也被左邻右舍远朋近友顺理成章地称作了“书香门第”。
父亲出生时,家境较殷实。其祖是生意人,在逍林开有一家据说还不小的南货店(副食品店),我记得我们的老宅左首边有两间柴房,从柴房地底下曾掘出过多只长缸,奶奶说这是我太祖储藏泰国糖的糖缸,太祖生意做得大,单单泰糖就要进很多长缸。因为糖在店铺内多日放置容易融化损坏,为尽可能保存久远,太祖在柴房掘地三尺,把一只只盛满泰糖的缸深埋地下,这样,隔绝了阳光和空气,阴阴凉凉,糖就如同被放进一个天然的大冰箱里,不易受潮受热。当然,埋在地下的糖也经不住天长日久的储存,斗转星移,它们慢慢都化成糖水流散在地下,只留下了空空如也的糖缸……
这种家庭背景下,父亲从小衣锦食肉,生活无忧,自不在话下。
我曾祖是生意人,为代有继承计,他对我父亲的管教可谓严苛至极,他以为,要成为一名好的生意人,算盘笔子是必须首先练就的本领,因此,父亲自小便在其祖的督教下,勤练书法和算盘,稍有懈怠,便戒尺伺候,头顶上的“栗子头”随时都会落下。父亲说,他每天战战兢兢过日子,怕写不好字,怕打不快算盘,但最怕的还是跟着他祖父去“赞礼”。说实在,太祖肚子里也是有点墨水的,在小地方有一定的威望,若遇上族内哪户人家有婚娶,他会受邀给新人主持赞礼仪式,环节里必须有个童男跟他一起致礼赞辞,我父亲自然成了他的不二人选。父亲穿上小长衫,背诵着艰深晦涩的赞文,在婚礼现场为新人赞礼。他常说,当时他还没有赞礼台高,之乎者也读来拗口的礼赞文,他连字都不认识一个,更不用说理解了,也就通过前几天的强记硬背,被赶鸭子上架似的,硬着头皮跟去的,自然少不了在现场出忘词或念错字的洋相,也自然少不了回家后遭受祖父的训斥和“栗子头”。父亲说,他怕祖父,就像蚂蝗被扣进盐糊竹罐里。“但也幸亏有过这种经历,让我从骨子里爱上了学习”,父亲说这话时,不无感慨。
父亲的小学生涯是在三山学校度过的,最让他自豪的,路甬祥是他的同班同学!路甬祥何许人也?说出来怕会惊到人,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当过浙江大学校长、担任过中国科学院院长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路甬祥!父亲每每提起,每每眉飞色舞。肉眼可见,他总一厢情愿地沉浸在和中央领导同志是同窗的自我陶醉里……
忤逆的父亲,终究没能遂了其祖的愿,而是背着家人偷偷考上了上海水利学校,终于挣脱逃离了他心心念念想逃离的其祖的束缚和紧张压抑的环境。他不想成为生意人,以他的性格,恐怕也做不了生意人吧。
水利学校坐落在上海的五角场,跟同济大学对面相望。乡下人进了城,那十里洋场,那繁花似景,那灯红酒绿,大开父亲的眼界。读书之余,他也学会了摩登,劳力士表戴起来,白色西服穿起来,锃亮的皮鞋套起来,头发三七分……父亲生来高挑挺拔,浓眉大眼高鼻梁,这一身行头加持,妥妥的洋气的豪门公子哥儿不是?
要不是学校搬迁,恐怕父亲大概率会在上海落户的吧。真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是我了。
学校后来搬到大西北的兰州。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兰州一家大型汽车制造厂工作。他曾是工厂职工大会的全场会议记录员,也是甘肃省青年报的通讯员,负责报道工厂内部新闻。他自个订了很多报刊杂志,而《萌芽》是他的心头好,受启发,他给自己起了“绿芽”的笔名,说是用这个笔名在省报发表过几篇文章,下放时随身带回家,让我祖母帮他收藏在阁楼上,但终因特殊时期,那几张可以见证我父亲确乎文人的报纸,连同许多书籍和曾祖经年累月收藏起来的好多字画,统统被曾祖付诸一炬。唉,可惜啊!作孽啊!父亲在厂里还学会了跳舞,并有个漂亮的专属舞伴,此舞伴经常受厂领导指派给苏联专家陪舞,漂亮可能真不是吹的。父亲给我们讲这段时,从不避母亲,他绘声绘色地讲,母亲安安静静地听,顶多来一句“你就吹吧”完事,一点怒意都没。吹不吹的,谁知道,但听父亲说,舞伴叫亚萍,反正他后来给我起的名,跟舞伴一样。
下放回家,如果说是为了响应国家政策,倒不如说是遵循我祖母的一纸回家令。父亲原本可以留在原单位继续深造,但祖母受不了对儿子的思念之苦,便借助国家的政策东风,唤我父亲回到了家乡。
父亲是带着技术回家乡的,技校学来的电焊技术堪称精湛。档案提到当地不多日,便有多家企业向父亲抛来橄榄枝。掂量再三,父亲竟选择了集体所有制的农业药械厂,而舍弃其他几家全民制企业。没问父亲选择原因,他也没具体说。估计地理位置是他最终的考量因素吧。毕竟,父亲不会骑自行车,小地方哪来的公交车,工厂又哪有条件安排住宿。家在西门外,厂也就选择地处西门的吧。见过世面的父亲,在他看来,都是小企业,去哪都一样。
小小的药械厂迎来了一名兼具文化和技术的新员工,领导自然如获至宝,他们想好好培养这个可塑青年,便直接将父亲招入厂部办公室,意欲让他负责属于文化宣传这一类的工作,组织的大门也向他招过几次手。可是我的父亲呢,居然全不为所动,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领导的美意,拿起焊枪,转身战斗在了黑铁车间第一线,这一战,便是一战到底,直到退休。
还没来得及在外地施展点拳脚小显把身手,却因不敢抗拒母命而不得已又重返故里,我的父亲一定心有抵触。他后来似乎看破了红尘,不追名逐利,不阿谀奉承,也不再注重衣着,很少结交,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成了别人背后议论的那种“眼睛生到额角头”的人。
“只求正道不求人”,这是父亲常挂嘴边的人生格言。其实,人活在世上,哪有不求人的?可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种不求人原则,曾经让我们全家吃过不少亏。他只一味地叫我们读书,好好读,认真读。读书才是王道,才是正道嘛。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饭后睡前,经常给我们灌输这些。那个年代,这种与当时社会思潮格格不入的言论,简直就是反动,我们当然不予理会,我们当面诺诺,背后依然没有好好读书,高考都名落孙山。就像当年他违背其祖的意愿那样,我们也违背了他的意愿。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是真不懂事。
父亲最终未能传承其祖的衣钵成为一名好的生意人,后来也没再干过跟文化有关的工作,甚而至于,没看他动笔写过只言片语。一介工人,终其一生。普普通通,籍籍无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