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父亲老了。

　　也许是因为吃饭的时候，父亲坐在我旁边，他的呼吸又重又急，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叩进了我的心门。父亲年少的时候有哮喘病，他说，人老了，总要还的。几年前，父亲肺气肿住院后，因祸得福，彻底戒了烟。因此，他的气息再急，也没那时候危险。是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在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守着全身插满管的父亲，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凝成紫黑，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陪父亲戒烟。现在，父亲白天零食不离口，每天吃得不亦乐乎。我明白，那是戒烟留下的后遗症，我也乐得隔三岔五为父亲买些喜欢的零食，只要他不吸烟就好。说实话，我很佩服父亲，因为看多了那些戒了又吸、吸了又戒的老烟枪，父亲戒烟的韧性和毅力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父亲老了，他的肚子越来越圆，整个人呈横向发展。冬天，他每天裹着一件大棉袄，看不出来。春天来了，穿上春装，远远地看他走过来，肚子前就像顶着一个球。我常常在心里慨叹：时间都去哪儿了？这还是我记忆中英俊伟岸的父亲吗？好在退休后，父亲自己伺弄起了两亩薄田，他喜欢在饭桌上津津乐道他的那些宝贝：“秋葵又开花了，人家的秋葵是绿色的，只有我能种出红色的秋葵；花生过些日子就能吃了，现在黄花遍地，今年的果子一定比往年更大；还有我的榨菜，一个个就像小孩的圆脑袋，是村里最大的……”

　　我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不时发出“哇，啊，真厉害！真有这么大吗”的赞叹声。因我的捧场，父亲越讲越开心，怡然自得中颇有几分归园田居的盎然。父亲年轻时就喜欢吹牛，夸大其辞也是常有的事，但说起种田，他可真是一把好手。母亲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我俩，眼里是满满的欢喜。

　　父亲老了，身上的老年斑日益增多，尤其是脸颊两旁。那些醒目的斑点讨厌地匍匐在父亲的身上脸上，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硬生生地掠走了他脸上的光华。父亲眼神也没有了以前的犀利，随着故人一个个离世，这其中，就有几位他多年的老友，父亲的眼神也变得慈祥而悲悯起来。

　　年轻时的父亲有点大男子主义，对母亲也没有设身处地的体谅和呵护，倒是晚年了，慢慢对母亲越来越关爱和贴心。但他对朋友，一直好得没话说。现在想来，父亲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对于飞黄腾达的好友，他敬谢不敏，说交往下去会不自在，因为层次不同、眼界不同，格局也不一样了；而对于那些比他困难的老友，他常常倾囊相助，甚至不惜和母亲吵架也要施之援手。以前，我不理解父亲的做法，不是应该反着来吗？那样一个人才会进步和成长，过上更好的生活啊！

　　而今，年已不惑，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与其很累地去攀附别人，不如轻松自在地做自己，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那时的父亲，居然内心已有这样一种隐士的情怀！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这难道不是今天的我们所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父亲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来传宗接代。直到看到我们村子里有很多读不好书的男孩子，要么跟着人放高利贷，要么因赌博欠了好多钱远走他乡；还有一些算是有出息的，留在家里办厂做了老板，看着风光无限，其实赚的也是辛苦钱，父母则是家里的装配工、油泵工、监工、管家，什么事情都要做。因此，父亲也渐渐不再羡慕有儿子的人家，他也想通了，只要孩子对父母好，生男生女都一样。

　　就这样，困扰父亲多年“没有儿子”的遗憾，居然在晚年心结解开，豁然开朗了。由于思想上释然了，他对母亲也越来越好，愿意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愿意耐心倾听母亲的唠叨，愿意陪着母亲一起锻炼身体……这些我们以前觉得父亲都不愿做、也不会做的事情，现在他竟然都心甘情愿地做得很好。

　　父亲老了，他的观念也变了。但这样的父亲，让我和姐姐更喜欢，更敬仰，更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