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生活总是美好的，尽管那时啥都没有，只能偷冷饭吃。有一次，我放学回家，饿得不行，就拿了凳子爬上灶台，去撩边上的饭篮。这时，突然听见“呃呃呃”的声音，我一回头，只见哑哑站在窗口，手指着外边，很急切的样子。

　　我马上明白，爹妈回来了。我赶紧爬下来。

　　哑哑是前祠的，但是她常窜到我们后祠来玩。我的堂姐们跳皮筋的时候，她也总来参与，不断地用手比划着，“呃呃呃”的声音，时不时夹杂在姑娘们的欢声笑语中。我比她们都小一点，只能作为“人桩”，替她们拉皮筋。还有一个拉皮筋的，是寿头阿康。其实，我有点嫌他。但是，我太小，只能任由她们调拨。我想跟着堂姐们去剪马兰，她们不要我，我就只能跟着哑哑，替她提篮子。

　　有一年，我家老屋翻阳台，一个老泥师（泥水匠）带着一个小泥师，忙活了半个月。父亲搅拌水泥沙子，小泥师两只桶轮着，一趟趟替师傅提桶。这小泥师长得很周正，脸白白的，笑起来很好看，牙齿也是白白的。我是一条小黄狗，懒得很，刷牙也是有一趟没一趟的，牙齿里全是黄垢。有时候鼻涕画花，连哑哑都嫌我。可是，自从我家翻阳台以来，哑哑每天必到，帮我妈摘芹菜叶子，刨芋艿皮，她都干得乐不可支。那时候，天气还热，我妈给师傅们泡了一搪瓷缸的茶水，让哑哑端去。哑哑端到小泥师面前，“呃呃呃”地比划着，意思是让小泥师喝茶，小泥师有点惊愕，倒退了两步。我拿着一个杯子，跟小泥师说：“她是哑巴，不用怕她。”然后，把杯子递给他。小泥师舀了一杯，咕咚咕咚喝下，哑哑盯着他看，竟然笑了。

　　我家出去，就是一条河。每当泥工结束，小泥师就会跑到河边，光着手，擦脸，洗脚。一次，哑哑向我比划着，我愣是没懂，哑哑急了，就直接窜到我家，从脸盆架上拿过一条新一点的毛巾，跑到河边，递给小泥师。小泥师说“不用不用”，可是哑哑根本就听不见，她愣是把毛巾往小泥师手上塞。

　　我妈以前说过，哑巴都是聋子。但我对哑哑是不是聋子，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她在前祠老屋里，就像一个幽灵一样，特别灵敏，但凡有外人进来，第一个盯眼看的，就是哑哑。她的目光像老鹰一样。

　　后来有人说，哑哑喜欢上了这个小泥师。我那时傻，不懂。听人说，每当小泥师回去时，哑哑总是在后面跟着，直跟到村口。她总是怅然地看他走进田塍里，抄小路回家。甚至有一个碎碎嘴有鼻子有眼地说，那天小泥师来上工，她拦在桥上，硬是塞给他一块手帕。小泥师羞得脸跟早上的太阳一样红，他走到桥下，忽然把手帕放在路边的石凳上，跑掉了……

　　我家翻阳台的最后几天，哑哑没有出现。我疑心这是真的。

　　那天，我放学回家，也是抄小路过来的，只见哑哑一个人坐在田塍上，手上缠着一根狗尾巴草，默然无语。我走过去，问哑哑是不是在剪马兰——我这人傻，也不知道什么季节长什么花。哑哑不睬我。我想，你一个哑巴，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是我还是好奇，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她还是一动不动，夕阳的光罩在她身上，红彤彤的，我第一次觉得她像一个仙女，因为她浑身发光。

　　这样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一年又一年，春天过得很快，我的这些堂姐们都嫁人了，甚至连几个堂妹都说好了人家。但是，哑哑却总是一年又一年地送走一个个新娘，迎来一个个新嫂子。终于，有人替哑哑说了一户人家，但最后还是没成。大家都很是替哑哑可惜，因为哑哑长得也不算难看，手脚勤快，女红活，谁也比不过她。这样，看着哑哑三十岁了。寿头阿康的婶子来跟我母亲商量，说，要不，把哑哑说给阿康吧。我母亲踌躇了一下，说就怕哑哑不喜欢。阿康的婶子鄙夷地说，一个哑巴加聋子，还能嫁给谁呀。我母亲在剔牙缝里的什么，半晌才说，那你去试试吧。果然，第二天晚上，阿康的婶子来跟我母亲说，哑哑哭了。

　　阿康寿头是个真傻瓜，嘴巴角上常挂着涎水。

　　就这样，哑哑终身未嫁，到现在还住在前祠老屋里。

　　今年的夏天，我们协会的一帮人，想去参观前祠后祠——新近成了县级文保。他们让我带路，我不好推辞，就顺带回老家——我很久没去老屋了。来到前祠门口，门楼已经东倒西歪，一个老男人赤膊睡在一张草席上，懒洋洋地爬起来，两只眼睛愣愣的，看着我们，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愣了一下，认出是阿康。这时，突然冲出一个人，“呃呃呃”地跟阿康比划着，她一直盯着我们看，我们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就是哑哑，如今也是个老太婆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像老鹰，看见外人像防贼似的。这时，她突然对着我“呃呃呃”地叫着，吓我一跳，仿佛小时被她发现偷吃冷饭一样。我身边的那人，是个搞非遗的，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他说，你们这老屋里，都是怪人。

　　我们又来到了后祠。这时，“非遗”忽然对着一处阳台说，这阳台，还是当年他跟着师傅一起翻修的呢。

　　我一惊，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小泥师。我说，那就是我家老屋。他好一阵感叹，说，难怪这里有一个哑巴呢。

　　我不知道，哑哑是否认出了他……